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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志故事《苏纨的日记》(公子亦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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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4 22:52:4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成都同志网3月4日整理
  作者:公子亦邪
  【一】
  在新环境写作并非我所能擅之事,又加上这个故事在我心中已滋煮半月,若不及时盛出,恐糜烂在锅里。然而这些日子宿舍颇不宁静,被逼到小树林观书的我不得不再行三徙之礼,舛至图书馆的一个方阁中,像是屡被城管追捕的小贩。终于支下一块碗大的小摊,四周惊惶未定地鹿望一下,午后的阳光在我前面摊得雪白,一个女生在古代文学那栏风般地乱翻书。终于我步入了一维近乎独行的旷野,在那里,我期待一场缝补一切的大雪。
  也是去年孟冬。毕业后无处赴任的我干辣椒一样悬于家里檐下,等待我爹每日的油煮火烹。牙齿啃书啃出了蠹牙,双手啃老也着实啃出了愧对。于是那天两副牙齿期期喊痛,我便把卡在齿缝中的《The Heart Is a Lonely Hunter》剔出,甚至没跟我妈招呼一声,就驱步踱至村里老家。
  仍是白杨林中消声漫过,像是羞于让人听到我饥饿的足音,我就把自己搬弄到家里。葡萄藤瘦得像年老的妇人,院子里唯有爷爷在劈柴。阳光混淆木屑飞得满地都是,一瞬间我侧颊的牙痛就和缓了许多。
  俺奶唻?我丢下言语的圆木,问道。
  他接在手中,一句话把我的疑问劈开,待你二姨奶家了,还没回来。
  哦,去弄啥?我又抛出一块疑问的圆木。
  能弄啥?你二姨奶那病,年年犯,不知道还能碾过今年不。他仍是劈柴,顺便把我的疑问也劈分的有条不紊。
  所有的疑问都被劈碎、码齐、工整得像找不出破绽的对子。我也就不再去琢磨其他的纹理,便转身进了书房。终究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抽出一本《菜根谭》,我磕瓜子儿似的闲翻着。
  正午老妈电讯了几通,以为我又不辞而别、转战江北。我把爷爷请出,她才相信我的地理坐标没有在商丘之外。
  爷爷早就歇了手中的斧,他眯在阳光里抽烟,阳光像一垛麦秸,严严实实地包裹了他的躯身。
  工作还没找着?他喷出言语的烟雾。
  我又翻了一页书,头也不抬,没有。
  沉默像条虫子在我们祖孙二人的背上慢爬。忍无可忍时,他终于扔出半截言语的砖头把它碾死。这都过晌午了,恁奶还不该回来?
  可能是不回了,我阖上《菜根谭》。不想翻了,这本书太清心寡欲,这个时节消受不起,冷。
  盯着沉默的尸体看了一晌。他终于起身,说不回来也罢,你拾掇下给我烧锅,做晌午饭。
  奶奶是傍晚的光景才回来的。暮霭那时候刚开始起毛,并未有长发被北风吹飒起来。门外看到楼顶的我秃树上唯一的枯叶似的,她笑,说街上啥都有,就耐不住你?
  我也笑,把自己从楼上折断,就飘到她跟前。你咋去恁长时间,俺二姨奶咋样了?
  她拾起笤帚就去扫劈飞的柴屑,被阳光弃尸的柴屑有些孤独。边扫地她边呶呶地说,该交待的都交待了,剩下的就看她的了。
  看来爷爷上午劈的那堆圆整的柴果真有裂缝。
  晚饭后围着炉子闲聊。爷爷嫌冷,被窝里就暖早春去了。奶奶拨拉着炭火就说,去年夏天,你刚毕业那会儿,恁二姨奶携一捆书寻你作啥?火光映着她的脸,烘托出正义一般。
  我于是觉得那条被爷爷碾死的虫子又爬回来了。
  爬久了就会露破绽。于是我用言语捏了把挠子,一句话把它够了出来。没啥,说是东爷的书,让我看看有用么。
  她定睛看着我,仿佛我的话上有冰,她得在炉子上烤化了才能知道里面到底藏了些啥。那她能天天天儿来找你,奶奶又窜出一簇火。
  不等我回答。她就又把言语的火给烧旺了,你别欺负我不识字,我眼没瞎,她几乎是用铁火棍戳到我脸上的。那些书,恁东爷遗嘱是要火化的吧,我看二娥(二姨奶的小名)是不死心。她的话一半一半儿的,等着我把手里攥着的另一半儿也给配上。
  我被烤得有点热了,里间爷爷听《梨园春》的声音也渐垂了下去。寂静投下了一种昏暗。松了下领口,我说,那不是书,那是东爷的日记。虽不想把半截虎符给她,但我也不能一兵不发。我继续说道,二姨奶叫我念给她听。我跟二姨奶密约过,本子上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透露。她最终也把它们如数焚化,像是烧掉不属于她的东爷的一生,虽然那离东爷的祭日已隔有一年。
  怨不得她不想撑了,奶奶自言自语到。她又把目光烧到我身上,被她这样看,我觉得自己像烧饼里两面夹击的狗肉。也不知道恁东爷几十年搁外边日摆些啥,她压低了声音,我知道二娥也不会教你说。
  虽然看着我,她的目光终于不再被火炉升温了。
  虫子又爬回来了。
  然后里间传来爷爷被丝竹管弦托住的声音,他咳嗽了一声,弄清楚有啥用,不还是守一辈子活寡。是苏三起解,他调到京剧的台了。
  约摸凌晨三点多的时候,绍东叔又来请头,我便知是二姨奶老了 。奶奶并不慌张,或者她把表情埋在花白的发里。爷爷扶起满面泪痕的绍东叔,吃了一盏烟,他们便一道消失在半张着嘴的夜色里了。她不让我去,她迷信,或者说太过敬畏,她觉得跟一个死人建立秘密联系的人不适宜再多一层死亡联系。我静伫在霜冷的夜色中,堂屋的灯颓亮着,被死亡惊醒的狗吠讶异在远处。被拧了发条一样我爬到楼顶,朔风刺骨,夜却极清仿佛推心置腹。奶奶一行人消失在村西,他们要进入另一个地界了。而我,缓步下楼,体内的秘密重力一般把我搬下去。坐在院里的木凳上,我又看到二姨奶胁了一捆硬壳本蹒跚如秋色般移来。
  青绿的底子,印着白碎的花屑,硬纸壳,覆上去有老人肌肤的触感。恒子,她端着微弱的声音来照我,他瞒了我一辈子,你就一秒钟都不要再瞒我了。她一点看不出来要哭的样子。
  当夜大雪,像是给大地做了硬壳的封面。而冬天挟着被封的大地蹒跚走来,我拿起扫帚,奶奶他们回来前,我得扫出一段清晰的土地来。二姨奶不正是要看到封面里清晰的土地么?
【二】
  二姨奶是奶奶的胞妹,于1957年从邻县移嫁。殊为巧合的是,大姐相中的是村东的痞子少年(即我爷爷),二妹则一泓芳心全都被村西的东爷瓢去。东爷是读书人,在县里的中学教书,但知识这层光晕很快就成为他身上医治不了的疮疤。旧时代的黥面似的,光辉的罪证。他没在城市自由恋爱,反而改吃农村的番薯,口味问题?还是村姑更能保证他的不被干涉?我没见过他年轻时的样子,据奶奶描述说,相貌倒是英挺,就是眼神老打漂,西瓜皮似的,谁踩上都得跌一跤。我奶说这话时满沫子的鄙夷,或者醋溜,她想把东爷这盘菜炒了自己吃?但她后来则多少庆幸了,她庆幸自己没有犯馋。她是个识大体的女人,那么多书,得有多少坏成分在里头啊。更何况一脸资本主义西瓜皮的书生,除了看着青翠,真要熬汤来吃,还不如死了半截秧子的老南瓜。
  但二姨奶不这样看。她嫁给东爷的时候刚好十七的妙好,而东爷都二十七的斑驳了。奶奶觉得使绊子的西瓜皮,她眼中不定是青翠的月亮呢。二十七岁在农村得是麦收的年纪了,然而东爷还整天一副青翠欲滴,不着急耕地也不着急播种,仿佛早就分了一块自留地似的。但太奶奶一记龙头拐杖下来,他就被呵禁了。一夜转黄,碰巧村东我爷爷正在和苏英妹子(我奶奶)商量红枣好吃还是花生诱人。媒婆顺势就把二姨奶也一碗端了过来,东爷将碗中的二姨奶呈给挥舞丈八蛇矛的太奶奶看。老妈子狠狠掐了下P股,用眼睛滋溜了一口,趁“地富反坏右”的祖坟还没被人挖第二次,一把银镯子就把二姨奶给套紧了。二姨奶根本没想他们家祖坟里睡得是地主还是反动派,她看到东爷满柜子的书就走不动了。二姨奶婚后改名苏纨,一看便知是东爷在她身上留下的第一抹墨迹。
  婚后总归是甜蜜的,尽管东爷在县城教书,归家不多。因要侍奉地主婆子的杨老太太,苏纨从没去县里找过东爷。然后五八年就劈天盖地地来了,这是与《1942》孪生甚至超越的饥荒。县里停课,苏纨看着空无的面缸又看着久违的丈夫,肠胃是饥饿的,但心脏却是欢喜的。接二连三的天灾人祸既没有谢“英”也没有裂“纨”,终于在吃完所有的桑树皮和河泥饼子的时候,脏气在六二年开始回升。五八以后的几年,时间的容量是靠死亡人数来测量的,正如后来大跃进的时候是靠吹嘘的产量来测量。我奶奶经常她说靠吃土就能活下来,对着吃肉都嫌累嘴的我们。
  饥荒过后倒也有几年利索日子,其后三个儿女也相继从岁月的口袋中爬出。东爷又回到县上了,苏纨看着他的背影和柜中的书,她知道那是一个她无法进入的世界。日子虽然清苦,分离也难忍受,但年老的苏纨在那个夏夜指月为证,说那是她这一辈子最为晴朗的日子了。晴朗,她从哪里学得这个词,我想这又是东爷的修辞了。待第三个女儿睁开眼睛弥望这个世界时,她第一眼就看到文革这枚红旗下的蛋也裂出壳来。时值1967年秋,苏纨开始觉察到丈夫眼中的怪异了。
  不是资本主义的怪异,也不是社会主义的怪异,苏纨对大势的认识从来没有我奶奶清楚。从邻村跑来的奶奶推开死命护着书的苏纨,说你再不烧书他们就要烧人了。我们河南人尚武,因此就把武斗过早地打成了擂台。邻村的王老先生第一个成为被六合拳割除的“大毒草”,我奶奶用她的精明一巴掌把苏纨扇趴下,她的确不想自己被牵连,但更多是对二娥的庇护。东爷回家后看到被劈做柴用的书柜,便知该来的已经来了。然而那种怪异,苏纨说,她说他的眼神从那些日子就不对,不知是担忧着什么。几十年后,刚刚看了《Queer as Folk》第三季的一个待业大学生,趁夜在纸上快速写下一种担忧:queer in folks 。
  不管怎么说,东爷都是幸运的。虽然是地主田里的苗裔,又从事着太阳底下最光辉却红旗地下最反动的职业,文革却没有对他赶尽杀绝。倒是我太奶奶识大体,趁夜在梁头上吊死了自己,她可受不了再三从贵族沦为阶下囚的侮辱了。人的尊严是能用尽的,总之。村支按说还是他本家的叔叔,这个我奶奶口中把自家兄弟送上革命断头台的老狗、三次掘他嫂子新坟的老狗,不知从哪儿捡来了一条良知,扔给了行将溺毙的东爷,他才得以不被文革这口铁锅给烹了。但其他人则没这么幸运了。学校的老师,除了我外祖有党员的黄纸伞护身,又因为平素的宽厚被刀下留人外,其余“众贼”,轻则发配边陲,重则引颈自戕。人们总是打着对一群人爱的旗号却对他们行使着恨的真实。仓皇逃命的东爷闭紧了柴门,自此对这个世界决计不吐一个字。
  时间在门外被人群挤得血肉模糊,东爷一闭眼,也就真的给自己圈出个中立国出来。柴门一闭五年,其间东爷蜕为彻头彻尾的农民一个。书生的白全数被泥土染黄,他身上诗书成为地下的矿藏,或者记忆的一处蜗角。泥土将他塑成陶俑一只,日记中他这样形容自己:不复文墨。自此,我身上只稼莳麦子、豆荚和南瓜。焚尽诗书后,只与谷物和妻子为伴的东爷无疑是幸运的。他幸运得以以时代的一个微小裂缝为容身之地,而那里面窖着他所有的沉默。历史的车轮一下子滚到七二年,除了甩到身上的几点泥渍外,东爷不想对这个时代记忆任何。1972年,因为一封信的缘故,他身上钉着的这些泥渍蝶蛹一般地动了起来。被发配到云南的一个同事逃了回来,是夜,东爷家哑了五年的门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扣疼。闻声奔至门外,人早已如月光般开合,没了踪迹。唯有一封信打开就滚出大串大串的泪水来。
  “邵铭托人来耗。世事困厄,岂能人料。昨夜尚且盈月之下说永恒,今朝一别,已无山水哭文君。纵览前往,已是五年光阴之徙转,这五年我独寓小馆,携妻挈子,苟且偷生。无日无夜不念及他。偷生在此,正是为着一朝镜圆。倘若这世间真去了他,我之偷生复何意义?……不想已是如此的境地了,他远迁滇南,要我前赴。然而我又如何抛掷妻子不顾,绍萍(我小姑姑)更在襁褓,苏纨憔悴劬劳、力持寒窑……”
  但最后他也还是去了。二姨奶坐在木椅上,她的神情凄重,像是在支撑一种承担之外的重量。我翻了页,给她倒了杯水,她干瘪的嘴巴推出两枚饱满的话来,说无妨,你接着念。
  她总是趁夜才来,像月亮一样熟知自己的分野。之所以找我给她念东爷的日记,原因很简单,她不想让儿女得知此事,更不想让外人有染耳目。因此就找了我这个不远不近的角色。一瞬间我想起了《生死朗读》里的纳粹女军官,我想二姨奶是不会学识字的,她知道那是东爷的领地,而她一旦走进那个领地,就很有可能连这个世界的寸土都要尽失了。这一生,她也只识得五个字,一个是东爷的名讳,一个就是苏纨。
  我继续念了下去。
  东爷收到那个叫邵铭的来信后,没几日就南下了。他只是对苏纨说有要事在身,她就不再多问。我奶奶总是骂她,说二娥憋肚子,连句狠话都不懂得说。邵铭是谁,是男是女?刚刚读了数页,我尚不得而知。转眼又看了窗下早已鹤发鸡皮的苏纨,我隐约意识到,她苦难的一生才刚刚开始。
  七二年去了云南后,直到七八年形势好转,东爷才辗转回返至家。但很快他就借口儿女待哺、日用繁缛,要去南下打工、贴补家用。他的话里破绽太多,县里工作早就恢复,他只需招呼一声,便会有人前来迎驾。但苏纨只是只字不提,只管看他的身影消失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她像七二年一样没有拦他,想走的人你是拦不住的,又或者作为一个寸丁不识的文盲,她实在不知道如何拦截这本知识太多的书。而东爷终于踏上这条不知何处是归的路,这条路像是一根钢索,绑住两端翘首以盼的人,并且让走钢丝的人自此分裂一生。
  儿时便多记忆,二姨奶家中不管耕田还是收麦子,都是奶奶伙了我们一家众员前去助阵。东爷有时两年回来一次,有时三年回来一次,像一个不遵循历法的节日。每次归家,都像是领导视察,踽踽地转上几圈、闪烁着嘱咐几句,便又消逝得阒无踪迹。汇款越来越多,信却越写越少,我奶奶撺掇二姨奶改嫁的心都有了。更多的记忆关于汤药,我奶奶那时总拉着二姨奶试药,她的小箱子里连硝石都有了,但二姨奶只是羞赧地笑,好像病不好就对不起大家似的。我上小学时就见过东爷,他不停地往我手里塞一种叫做甜角的东西,我奶奶在旁边恨不得用眼神把我剁碎了喂狗,但我就有违历史趋势地剥了一颗进嘴,我还仰头对我奶奶说,甜的。笑眯眯的,像是一棵料峭的树。他的四周我们家人布阵似的持枪以待,但二姨奶就低下身子捏我的脸蛋,她笑着说恒子甜就多吃点儿。
  但也就是那年他出现后,一连八年,他都没有再给我递过甜角。多年后我在云南吃到这儿时的记忆,我都还固执地以为是东爷又回来了。这八年间,我读完了初中、高中,又辗转到了云南读大学。这么长时间够我长大,也就够一些人变老。村里经常有东爷扒墙的传言,说他在外面娶了云南人做媳妇,娃儿都带大一堆了。但苏纨从来不信,但比这更让人悲伤的是,她甚至给自己找不出一个不信的理由。
【三】
  东爷在外面真的有人了。而且那个人,是个男人。
  “车站侯至夜半,终于见一人梦影般堂皇趋至。腾冲日暖,即夜亦无霜色,然我不禁抖粟起来了。呜咽暗守,悲鸣不发。我但是愣愣觑他,犹如举身付清池。月台静伫,虽即闭目,我固知那便是他之轮廓,哪怕无息,我亦能得嗅他之气味。他亦无言,但是趋我,一似自挂东南枝。然而兰芝仲卿阴阳两隔,我与邵铭则宝黛重绾。轻掷行李,但让夜色静默在我耳际。相隔数步之遥,犹若关山之远。我但是由他兀自向我挺入……无言只泪垂。相拥则避八目,交吻固无恶胆。我们但是攥紧双手,任凭骨节作响、膂力吃紧,借用双泪摩挲彼此多年隔绝之身心……”
  隐忍的重逢。隐忍是那个年代爱情的基色,更何况两个名副其实的“地下基党”。我一直在避免日记中一切男性的描述,瞬间的转换的确不易,我只是不想苏纨承受太多。毕竟有些东西,对不同世界来说是一种完全封闭的隔绝。
  即便如此的相逢,二老也不过攥紧彼此的双手,垂垂清泪而已。要是放在今日,众厮们则要攥紧彼此的Y物,而流出的东西,也不止是稀薄的清泪了。
  这是给苏纨老太太读日记的第三夜。我只怪东爷的笔触太过流氓,几乎每篇都有一具剥光了的邵铭油亮润泽地躺在里面。如此一来读书就变成脱衣服,面对眼前我敬重的二姨奶,我得瞬间把自己转换成中国的网监系统了。
  “是日,从邵铭温泉共浴。山谷阒寂,几无人烟,但山花野木烂漫如霞,徜徉似练。高黎贡山一带遍生峡谷,而谷中多匿温泉。如花间美人,月下婵娟。其谷中正多良汤,岂非为天下有情人专乎?邵铭不远处泅游,如洛水之鱼。而我不禁胯下兴浓,正欲向他奔驰掣去。缓游至他背后,花明林绿,其白藕之颈、玉璧之背、堆雪之臀,一并晃入眼中。遂押解他于池侧青石畔,起初不肯,怕便宜了偷窥的天色?野战正酣,岂容他再行三思,遂砉然剥去衣物……光液抖粟中,温泉水滑;澄波碧浪里,二龙戏珠。撩起他半边肥臀,被烟雾蒸至沸红,邵铭已然吟哦有声了……”
  这老头子肯定读过《品花宝鉴》,不然捞起半边肥臀也不至于如此顺手。但同时我也得庆幸东爷这些东西掺了太多的文学香料,不然让苏纨尝出了真味,那总归是一种戳伤。当一个人的幸福成为一个人的痛苦,我总觉得还是不要高声朗诵出来的好。
  话说得远些,其实苏纨才是后来的入侵者。但入侵二字加于她花白的头上毕竟不忍。读到第三本时,许多往事不打自开。东爷与邵铭原本都是县里中学的教师,也就是说他们二人早就以身体为脩,礼尚往来久矣。六七年秋,持续几个月的文斗武斗终于在一天夜里被秋雨泥泞。雨一直下了三天,仿佛要湿润这两条干渴致死的鱼。挑稍微宋词意境的一晚,东爷去探万念俱灰的邵铭,两人捧面又是一顿泣鱼。呢喃半日,不禁转向下面——半年没开锅了说。于是,这次学校后仓吃了最后一顿身体的饭之后,东爷没有想到,事态竟突发至人间蒸发的地步了。次日东爷被遣送回到乡下老家,并约好一切安排妥当后,就与邵铭再聚。然而三日之后,东爷再次暗渡到县里,却被告知学校被封,充作物资储备处。而学校所有年轻老师,都被伟大领袖毛主席一记“插队”的巴掌扇到天南海北。问被分配到哪里。正在给牛添加草料的老农说,哪里需要就到哪里去。简短的对话,甚至没有情节。自此天人一别,一个五年湮灭于柴门后的沉默,一个五年迁葬在边陲的土石。
  “终是劝他不回。故土于他毕竟伤心地,其间所历惶恐,父兄惨死,仇敌穰故,仍是大过我的苦口婆心。倒也确是。于此山间小城,人心清明处,独携老母过活,自然比遍地血污、盈目垢浊的故地要佳妙众多。然而我始终无法告知我已婚配的属实,初始不愿,至今则不能。我熟知邵铭的良善,他决计不愿伤及无辜。一旦他得知我有妻属,定要与我裂席而居,楚河汉界两不相关了……”
  或许邵铭不想面对的是一个时代。他的祖辈在我们那里也是望族,父亲在政府机关任职,长兄也是社会上响当当的人物。只是望族,或者名门,早已不是历史峥嵘的头角,反而沦落到革命造反的靶心。我总觉得一个时代如何陷落,总得看看那些倾圮的名门,他们的后人,记录那个时代所有的裂痕。因此满身裂痕的邵铭决计不愿再回故土,他觉得自己再去就要碎了。
  而东爷回家,只说是有高堂健在,仍需奉持孝道。他从不捧出苏纨和一众子女,已婚同志的悲哀,被时代缠裹到一起,就是东爷的悲辛吧。而邵铭则是终身不婚的,他有东爷,就已然是个归家的倦鸟了。
  苏纨老太太总是凝重,像重新参加了一场出殡。或许是东爷时隐时现的文墨的氤氲,她比我奶奶要沉婉很多。素花蓝褂,小髻垂在后脑如半开的莲苞。她眼神总是炯亮,好像能从中映出第三个人的影儿来。像藏有藕节的清潭。念完第三本日记,我试着对她笑,二姨奶,你困了?
  想必我的话太突兀,扔到她的眼睛里就惊起一滩鸥鹭。她仓促地反应,没没,咋不念了?
  时候不早了,你歇吧。我把手表拿给她看,十一点多了。看时间,她只认得带针儿的表。
  唉,她答,轻叹一口气。将鬓侧的白发拢向耳后,尽管没有一丝乱发。
  我送她回去,村西隔座桥就到。月色很好,像从云南飘过来的,极符合东爷笔下的描写。但我突然想避开村西的莲池,不知道为什么。
  那个,东爷跟那个女的,可能有啥苦衷。我还是绕过层叠的荷叶。但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人最不该的就是任意评价别人的人生。
  女的,她挣开我的手,垂下如自行落瓣。仿佛一瞬间鼓起所有的气节。然后她就停下,她就放出那句将我五花大绑的话来,恒子,他瞒了我一辈子,你就一秒钟都不要再瞒我了。最后那半句她几乎是哀求了。
  然后苏纨继续走,石桥在她背后像坚固而冰冷的话。我跟了上去,虽然手脚已经不便。她又对着仿佛暗处的我有些宽恕地说道,我去过腾冲,我见过他们的相片,我花了一个月才找到他们家。
  我听见她喘息的声音,但没有哽咽,水面静寂地如一种无法实现的愤恨。明儿再念就一个字儿都不要漏了,二姨奶,不,苏纨和蔼了起来。终于过了桥,再过两条巷子就是她家了。
  零八年东爷尚未过世,他不怎么出门,跟村里人联系也不多。他家门前是一亩方塘,塘中有荷花,夏天就开得遮天蔽日的,像是村庄的一处锦心。二姨奶的老宅很是荒芜,虽然他曾经很昂伟。但岁月剥蚀,几经风雨,原来三进的院子现在只剩下瓦房两间,像两轮不瞑的目。我觉得生活在荒芜中的二姨奶成为一种很透彻的象征。东爷回来后,也不修葺,只是秫秸攒上一圈就作篱墙。他并不计较,那或许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舒适的象征。
  那日我去找仲香(绍东叔次子),去拿前日要他帮我打印的稿子。约是傍晚来拿,但仲香街上去了。电话告知我稿子他给顺路放老宅了,要我去找二姨奶拿。平素一贯是二姨奶到我家闲,东爷回来后,连奶奶都很少去触霉了。我们家人对他还是不宽容,尽管二姨奶几乎从不追究。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我总觉得不是,二姨奶只是盲目地慈悲罢了。可知爱是一种迷信。
  我便推了他们家那宋词意境的柴门,我喊二姨奶。
  每喊一声我都觉得前一声好像被什么吃掉似的,又像是丢块石头探深浅。连丢三块石头我便知道此地吃水果真不浅。
  就有脚步声橐橐地来了,是东爷。
  他戴着老花镜,气质儒雅,甚至有些凛烈。扒在门缝的一双手虽然皱萎,但却出人意料地莹白如玉,仿佛袖藏百年的古物。头发一丝不乱,齐齐向后梳去,归顺于一种过往。他于是把眉头卷轴一样展开,挂满了笑,你是念大学的那个仲恒吧?
  嗯,我居然有些羞赧。错愕是必然的,我完全无法把流言中的负心汉和眼前这个周身天然气质的老人拧成一股。
  他把柴门撤去,招呼我进来,说二姨奶下地去了,合黑才能回来。他又把木凳递给我说,在哪儿念书?
  云南,我说。面对一群人的秘密,独自勘探成了一种惊慌。
  哦,他眉间像被花了一笔,同时脑袋兼作后仰。云南,那是个好地方。云南哪里?他从那种后倾的力量撤出,开始把眉间展出几亩地的间隔来。
  楚雄,我嗫嚅道。
  点了点头,他就不再说话,像是摊开一张纸,却发现没了灵感。紧接着他就招呼我吃水果,我没有推辞,伸手拣出一枚紫李定起心来。
  你是来拿稿子的吧,他把言语搁向了砚台。
  嗯,终于被墨点中,我忙不迭地点头。
  他又把果盘向我挺进一格,要将我的军么?继而平整语气说,我看了几页你的稿子,他笑,你不介意吧?弹眉向上,额上皱纹摆了三条谱。
  说实话,我很介意。因为稿上写的东西是一直被斥为邪门歪道的同志文学。而我一直也只是地下写作。我想他要对我进行道德教育了,没准儿能从社会主义说到孔孟学派。但我只是笑,捩出一侧的牙齿,怎么会!
  他就又把眉头让出半尺的空间来,说,写得不错,就是文笔有些稚嫩,没经过风雨。
  瞧瞧,整得他跟个饱经沧桑的老GAY似的。我把李子核儿吐到瓷盂中,嘿嘿笑说瞎写的。等着他另一枚红得发紫的文学批评,然而他却突然闭口了,只是转到里屋给我取稿。
  他出来时,我已经咽下第四颗李子了。不想说话时我通常用饮食来表达我与这个世界的联系。他将那沓雪白的稿纸递给我,我又看到他白的耀眼的手,像是对世间黑色的一种隔绝。
  他问,你今年多大了?怎么,用这个方式告别么?
  十九,我答。连忙去探稿纸的鼻息,看这老头有没有对他刑讯逼供。
  他就幡然般叹气,口中泻出大把的流年,像是自言自语:也差不多,那时我也差不多这么大。他已然是在笑了,尽管有些凄怆,但总归是在笑了。
  回到家我才发现这老头翻遍了我的稿子,也就是说他通读了。他甚至还把错别字勾出。他的字疏朗,印刷体侧站着,像是铁门旁的一排树篱。突然想起他送我出门时的闪烁,像是有话要对我说,却又被什么扳住,没有出声。这时我才发现,我甚至连一句东爷都没有叫他。而四年后的今天,我则受罚似的不断在稿纸上敲下东爷这两个字。像是在招魂。我也从未想过会再次邂逅他疏朗的字体,且在那愈为繁密的树篱中,竟然还种植着满园的爱情。
  苏纨最近心情好些了。日记越读越像小说,爱听评书的她仿佛淡化了与书中人物的关系。莫非每个女人都有成为腐女的可能,即使在苏纨这把霭黄的年纪,即使处在这么个凄惨的位置?东爷的书写半文言,用词择语很是刁钻,甚至吊诡。然而苏纨却一点也不含糊。我越发觉得这个女人有着看似荒芜的繁秀了。
  雨夜,我跟二姨奶老苏纨在灯下苦读。她双手垂着,盘腿坐在竹席上。我在她不远处忠实发声,觉得她是一个绵软的所在。日记中谈到饮酒,邵铭嫌东爷饮酒无度,就生气不让他进房间。把门反锁的邵铭见东爷并不来敲,竟自己先沉不住气了。他开了门满院子找东爷,不见,待回转屋里,气愤之余就要独自眠去。竟发现门已被反锁,东爷在里面呼噜都打得震天响了。
  还有喜爱舞文弄墨的东爷,把他的顽皮乃至无赖嘴脸一并用宋词三首端出。
  “说是吹笙,满眼酒气烟水朦。待我束腰盘起问,果是吹笙。笙内有酒非有声。此去寻春,归来又是醉如曛。正要嗔起捉耳问。莫怪春君,如此颜色醉煞人。三日禁酒,读到东坡妇捧瓯。惊案拍起骂刘伶,从妇劝酒。如我这般哪寻有!”
  苏纨就笑了,始料不及地。像是从树梢吊坠的一朵落花,正巧停在你肩上。她就这么笑了。
  相逢一笑泯恩仇么?看她如此痴笑,仿佛那束腰、捉耳的正是少女时代的她。这是第几本了?哦,第三本。日记共五本,他也不是每日都写。青绿的底子,印着白碎的花屑,硬纸壳,覆上去有老人肌肤的触感。苏纨还在笑着。她笑得那么释然,反倒是我在替她记恨些什么了么?
【四】
  东爷是一零年过世的。他的遗嘱中判明要把骨灰分作两份,一份归葬家中,待与二姨奶同穴,一份遥托转至腾冲。信中说他已在腾冲安排好墓地事宜,只需按地址索引,并在墓旁手植石榴一株即可。并说不必祭拜,随其蒙苔生绿。但苏纨一直不肯,她确把骨灰分作两盅,一盅归葬祖坟,一盅安祭家中,仿佛不想再让他踏出家门半步。
  东爷是零二年回来的,这距他上次归省已是八年有余。但之后一直到他过世,他都再也没有踏出家门半步。苏纨就是他的圆心,以此为圆心他的生活是无休止的圆周运动。他得的是食道癌,奶奶说是家传病,说是憋了太多说不出的话导致的。他在医院过世,其间一直吵着要回家养病,说是还有大事待办,但医生不许。翌日绍东叔来探,人已经不知何时断了声息。
  但似乎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他回来不就是要烧掉那些东西,苏纨淡然说到,在柜里藏了八年,其他的书他都给我念遍了,就是这几本,寸星不提。
  原来老太太的修为是这般得来的。东爷终是留下祸根,让苏纨这鼠偷吃了太多灯油,以致她修炼成精,要拿佛陀问罪了。
  事实上,东爷在九八年本打算回来的,对于苏纨,他的道德和他的文采是两种互相撺掇的愧对。
  “苏纨蕙质兰心,一生眷我。虽不知断字,然心地纯熟良善。更兼育我一子二女,韶华而至糟糠,其慷慨无怨至此。奈何我生即顽劣之质,除邵铭外不复他用。恨不能将身剪作两段,一段系于邵铭之颈,一段手捧苏纨之腕。然而心此一颗,如何剖分?噫嘻,此生愧对,唯苏纨爰及儿女也。”
  以前东爷大概相信选择改变命运,后来他则愿意相信命运改变选择。今年夏我去腾冲,特意和绍东叔一道去和顺滞留了两日。诧异于和顺古城的敲敲打打,全然不复东篱古意了。我带绍东叔专程去看双虹桥和陷湖,绍东叔惊异问我,以前你来过这里?笑而不答。我是来过这里,而且带我来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东爷。双虹桥没什么,青石古砖,流水没有记忆,倘若丢几粒东爷的字下去,不知会不会有邵铭笑出声来。我没见过这个男子,苏纨也决计不谈,他是这故事里无比光明又无比黯淡的所在。陷湖则是江南的婉转了,婉转处多是文人宽衣解带的野战地,他就曾在这里把邵铭按在小舟里,学人荷花开开合合。事后并有小诗解赠:日影青潦鸟声潮,绿枝挂夜露湿桡。莲女但觉莲雾重,解与檀郎把舟摇。
  九八年春,那天东爷心情还不错。早点还吃了“糯滑暖香”的鹅肉饵丝。他先是晃悠到菜市场买了些配菜,就回到他们的家中。约摸半晌的时间,有人来敲门。东爷心中跳踉一下,惊觉敲门声像是从七二年传来的。撂下手里的活计去应门,一个小伙子惊魂未定地滑了进来。是邵老师家么?他举灯似的问到。东爷用围裙擦了下手,顿声说是。那伙子刚要决堤,又忽而竖起堤坝一壁,你是他什么人?东爷沉声,仍旧说到我是他哥哥。然后小伙子立马就漾出泪来,说你快去医院吧,邵老师突然倒在了讲台上……
  东爷先是稳住木楼上烤太阳的邵母,便随那少年奔向了医院。他像是失去靶心的箭,尽管目的地就是不远处的医院。医院,邵铭已然在那里,又怎会失去靶心呢?那个年代的人似乎都有悲观的倾向,性倾向一般无计改换。而命运也的确不负众望,她直接抬出邵铭的尸体来供认不讳。
  是心脏病。他一向疼痛的所在。也是家传病么?东爷没说。如果是的话,是不是心也承担了太多不该或不能承担的东西?
  然后日记出现了七页的空白。唯有最后一页直挺挺地躺着一首坠亡的词,这首词早在七二年东爷刚到腾冲那会儿就写下了,如今再次出现,却已无人再接下了
  “料想应是你。金锁叹、玉轴娇转,低恹恹地。入梦从来不相约,凤去又不期矣。浑也罢、月眉频低。徒我两袖钗与璧,恍惚觉、孰与盈握欤?都相抛,不忍泣。冥里谁执风月笔。好将这、两重心字,一同剜去。断不下讼非狴犴,花事春秋难理。抛不却、情这囚衣。入此狱中多庾毙。侬针线、生杀悉夺予。非关衿,关情矣。”
  那时他以为他死了,而这时他则以为他还活着。抱着邵铭衣服蜷缩成一句思念的东爷,死亡哪能取暖啊,死亡只不过让我们愈加寒冷罢了。
  七日之后的东爷,像是终于想到用文字砌坟。亲自动手,他要掩埋还是掘尸呢?
  “邵铭走了”。
  “确乎记得,你言春笋雨后最肥,清明一过,就生茧丝了。我故意赖你推脱麻烦,决计不买。你便嗔怪,差乎要粉拳碎落了。后又翕唇鼓舌,说陷湖的鱼入春必定鲜美非常,要我约他两尾来清蒸。馋你几成我之脾性,故戏言春日戒食腥重。你便效妇人嘟嘴,连手都不许碰了。次日干娘于山坳剜来山药两根,我但是哄你早些上班,不然厨中笋鱼跃出,则我东窗事败也。巷口夺吻一枚,看你羞至沸红,心中美甚。伫至你消逝如余霞,菜谱又念了一遍:鱼须清炖,加葱姜料酒即可;山药作羹;春笋油焖……然而你确乎不在了”
  “幸而你家不远,干娘总是央我携她一同看你。我心中颇为不愿。我须独自赴你寝陵,你妈非要随去,要看你我交颈不成?”
  “邵铭,如若我忘却汝之名讳,便也就忘却吾之生平。”
  “晨起见干娘两目红桃一般,便知昨夜又是一宵秋雨。她近日微恙,服侍完汤药后,我便来慷慨赴你。墙里的人,你看我这落魄书生一枚,不若且发男菩萨心肠,留我一宿何如?”
  空白之后的密集,压得我喘息不得。抬头看看苏纨,她也老泪纵横。我递上纸巾过去,她湿漉着眼睫,叹息着说,我就知道他总归比我难为。
  用文字自欺的人,记忆干了,又拿什么遮羞?东爷任凭自己癫了一月有余,用文字堆砌自己的墓穴,或者就掘开记忆的坟茔。然后病愈的邵母就亲手解开他眼上蒙着的黑布。
  “邵铭,干娘今日来省吾室。你我燕尔,若无她之成全,恐琴瑟难和,不能周全。感戴之心,不及言表;寄赐之情,发乎指端。然而我竟不知,去岁伊春,苏纨竟迤逦南下,坎坷至滇。你我彼时赴和顺览春,寓中唯有老母留驻。时苏纨至,视吾二人影相而大恸。干娘劝止不住,众询皆不答。后从干娘处得知果然,又即刻请辞。但假托是吾胞妹,并恳请干娘万万不可透露此事。邵铭,吾本谓香随花落,人去春归,任此槁项黄彧,抵你青冢一堆。然干娘确乎存勉,又苏纨至今北上遥望……”
  邵母让我想起了《由于男人都不在了》里阿蒂尔的母亲,能让她们平衡下来的东西,大约就只有母爱吧。因此他便同意了邵铭的暂时请辞,同时决定为邵母善终之后,再计酬北归,偿还一生的情债。这段时间东爷全凭啃食记忆和责任过活,但我不觉得生命对他有多严苛。千里之外的苏纨呢,她悄然至此又悄然离去,自此心口捧着一堆玻璃渣子惨淡度日。我实在没办法评价这段感情,对着这壶如酒的事实我要么哑口无言,要么就酩酊大醉。别人的人生,看着是明澈,若真要蹈入,那浑浊则是伸手难知了。
  三年多的时间,东爷就像是一块年老的橡皮,试图擦去他和邵铭曾在这里生活过的所有痕迹。他先是把院内邵铭养的草木送人,外搭一条义犬,荒芜自草木始。然后家用物什,要么烧与邵铭,要么就街上售卖。东爷每月初三就会给邵铭烧书,像是通信。他每月列下书单,藏书中像是挑选殉葬的宫女,就趁夜烧给邵铭。他是要邵铭先在那里布置书房么?零二年东爷回来的时候,只携有旅行包一个,像是一个经过长途旅行的人。其余几十年的盘结,他全部祭奠给了另一个世界,或者另一个人。这是两种完全不相干的世界吧,可他忘了他就是最致命的相干。
  “秋兮将来。邵铭,南国本无秋,不若北方肃杀。不知你那里可否也葆有此季,倘若如此,此月书单与你则是大用,实在非然,汝等亦能洒扫收拾,稍作抚慰。现将此月银两奉上,不可挥霍无度。《全清词》一卷,《雅舍小品》一册,你素喜的黄裳《白门秋柳》一册,《秋蟪吟馆诗抄》两卷,还有上月发放的饷银——《离骚》,且去楚国寻秋,何如?”
  东爷在以一种自我屠杀的方式祭奠。近三十年的藏书,三年就烧光了。如同岁月,毕生的积累也抵不过一夜的抽取。烧书,在东爷看来无异于自。文革中藏书的被焚,他就觉得整个世界都被坑杀了。而如今他再次把它们付之一炬,我只能用代自杀来解释此。三年间他们家越来越空,终于连邵母也过世,东爷就差把自己也烧给他了。我时常想起荒草墓园间,已然皱缩的东爷熰尽一捆书后踽踽离去。书烟沉沉,坑灰作冷,而他突然在所有的皱缩中饱满了起来,饱满的就像爱情本身。
  在腾冲的最后一夜。他收拾了几乎全无沾染的简单行李。怀揣几颗不忍杵碎的舍利——那五本绿底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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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发表于 2013-3-4 22:5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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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发表于 2013-3-4 22:5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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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发表于 2013-3-4 22:5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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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5 11:41:35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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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7 02:40:30 | 只看该作者

【首发】男子伙同女友假扮富二代 微信诱骗少女伺机窃

克日,巫山县公安局接到受益人小雅告警,称取微信上认识的冤家黎某等人正在酒吧饮酒被灌醉,部手机及钱物散失,猜忌被黎某所偷。接警后,平易近警矫捷备案调查,随即将3人抓捕回案。
据黎某交接,他是四川剑阁县人,远期和冤家蒋某来巫山看女朋友小芳,玩了多少天后带的钱整体花光,黎某便叫来蒋某和小芳一起念措施。3人商量后决定给黎某购一身名牌止头,用微信找涉世没有深的姑娘受骗。
今朝,黎某、蒋某和小芳已被刑事扣押,本案借正在进一步侦办中。(文中涉及人士均为化名)
小雅告知警方,某天忙来无事,她用部手机微信中“检察临近的人”效用结识黎某,黎某自封富二代,驾御某豪华公共汽车正在巫山找朋友玩,果车出了弊端,现正正在建车厂缝补。黎某通知小雅,本人今朝最烦恼的事情就是出女冤家,小雅顿时有了兴会,正在微信里两人聊得火热。多少天后黎某约小雅进来玩,小雅毫没有犹豫答应了。
中新网重庆5月10日电 男子汉伙同女朋友假扮富两代,用微疑诱骗纯洁?女幽会,将其灌醒后盗取产业。新闻记者10日从重庆巫山警圆获悉,违法信任人黎某等人已被刑拘。
(本标题:须眉伙同女朋友假扮富二代 微信欺骗姑娘伺机盗财)
两人会见后,背后的黎某虽没有是很帅,但一随身下皆是名牌,且辞吐特殊。小俗兴致勃勃,被黎某迷得一面防范古道热肠都没有。案收当早,黎某约小雅一路吃,同业的另有黎某mm小芳及好友蒋某。吃完暖锅,四人往了黎某后来预定好的某酒吧包房。包房内黎某等人多少次背小雅劝酒,纷歧会女小雅便被灌醉,趴正正在酒桌上睡了过去。黄昏1时,小雅酒醉后创造黎某等三人已没有睹了,自己随身代价3200元的脚机跟1800元现金被匪,遂告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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